緬懷雙親
緬懷雙親
劉可復
幼時,與 父親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多,但又有二、三事,仍留下一些依稀的印象。
我的童年,除了回鄉避戰亂那一年,大部份都在廣州度過。回鄉前,我們與 祖父母同住在姑母那座位於廣州市東山區的西式花園洋房 內,樓高三層,四面築有高牆。從大鐵門到樓房,要走一條長長的石屎(水泥)路。左邊的花園面積較大,除了安放一張石桌子和四張石椅 子外,尚植有二株粗壯的米仔蘭樹和一棵筆直的玉蘭花,樹約三層樓高。路右旁的花園,則種有二棵黃皮樹,可惜黃皮果肉少,不大受小孩 們歡迎。這棟房子,除了家人外,尚住了姑母忠心耿耿的兩位女傭和 父親的兩個年輕勤務兵。一屋十數口,熱鬧非常。
虛齡五歲那天, 父親請了一位老師,為我啟蒙「開筆」,算是我正式求學的開始。當時 祖父、叔父和父親都坐在一旁,儀式簡單而 隆重。
祖父是一位讀書人,治學和給子女傳授學問,都非常嚴謹。他律己守禮,每逢有客到訪,無論寒暑,必穿長衫整冠迎接。送客,則必親 自送出大門,深鞠躬,直立於大門外,待客遠去,才折返屋內。我們雖同住一屋,幸好 祖父決定,教導第三代是兒女的責任。否則,以我 得過且過的求學態度,如由 祖父教授,皮肉之苦,肯定不能避免。
每天清晨起來,姊姊和我與父母同往 祖父母房間叩頭請安。除見客外, 祖父大部份時間耽在房內,看書、練字、作對聯、寫詩或整 理文章。每日三餐亦足不出房。每天飯菜弄好後,必先端進 祖父母的房間,然後才端出飯廳。小孩與大人分廳用膳。我們小孩用膳的地方 ,是飯廳旁的內廳。有一年,我發高燒,父母買了一個大冬瓜,白天,我抱著那個與我身長相若的大冬瓜,便睡在這內廳的地上納涼。
五、六歲那年,國內內戰不絕。我們與 祖父母、叔伯等遷回故鄉避難。 祖父在故鄉輩份既高,文章道德又深為鄉親敬重。他們不但 騰出一間獨立庭院給我們一家三代,還不時挑來一籮籮的合時水果,如荔枝、龍眼等,放在大廳上,食之不盡。
每天傍晚飯後, 父親總是陪著 祖父,往村中祠堂前的堤岸散步。有時我也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聽他們聊天。故鄉的水閘,曾因 日久耗損,修理工程所需資金,非鄉人所能負擔,故求助於 父親,方得以完滿解決。相信修閘時, 父親還料想不到日後會在堤邊散步。 記得 父親講述孟嘗君食客三千和狡兔三窟的故事。事實上,故鄉從來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窟。中國人素重鄉土之情,無分貴賤、貧富。所以 「鍾儀幽而楚秦,莊舄顯而越吟」;孔子亦有歸與之嘆。不過,到了我們這一代,鄉情畢竟是淡薄多了。
父親那一代,社會推重的,仍是「嚴父、慈母」那套規範。在我的記憶中,似乎甚少與 父親一起嬉戲。不過,在故鄉居住的這一段日 子裏,我個人的自由度很高。在節日裏,可與其他小孩一起舞草龍。平日亦會閒中偷偷地和兩三位小朋友溜到村後樹林附近的曠地上生火煮 吃撿來的雞蛋。
在故鄉住了約一年光景。雖然是短短的一年,我卻做了一件畢生難忘的事情。假如今天我的小孩犯了同樣的過失,我很難想像我可以像 父親一樣,不責罰犯錯的兒子。
故鄉的小學,設在祠堂之內。有一天,祠堂的大堂,放置了幾罈白酒,留待數日後鄉人舞獅飲用。當天,小息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大堂 內嬉戲,我和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同學,卻偷偷地開著酒罈,舉起小拳頭,玩「剪刀、石頭、布」遊戲,贏了的,可偷飲白酒一碗。我如 有神助,成了長勝將軍,白酒一碗一碗倒進喉裏。上課鈴響時,頭腦雖然清醒,兩腿卻不聽指揮,在幾個小淘氣的攙扶下,才勉強走回自己 的座位。不過,無論我多努力,總是無法在椅子上坐穩。老師沒法,祇好派人把我抱回家。路上我睡著了。但一到家門,我馬上清醒過來, 使勁地用雙腳挺著門框,不肯進內,哭著大叫:我不要進去,爸爸會罰我的。父 母親聽到哭叫聲,從屋內跑出來。 父親從鄉人手上把我 接過去,好言安慰。我心中一寬,倒頭便醉睡過去。這一睡,竟是二日二夜。村中沒有大夫(醫生),父老鄉親們用盡不少方法,總是不能 把我弄醒。第三天的早上,家人擔心極了,決定把我抱到市鎮上看大夫。幸好,一位鄉親終於用「刮痧」這土法把我弄醒,大家才鬆了一口 氣。這一次闖的禍,在我記憶中, 父親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或者,成大事業的人,都不記別人的小過。 父親的後半生,幾乎全無保 留地奉獻給佛學。他立志要將西藏密乘普及於漢土--從香港到台灣,從澳門、南洋各地到歐、美各洲。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間,他到過世 界上不少華人聚居的地方。到了耳順之年,他還奮力學習藏文、翻譯佛經。因此,與兒孫相敘天倫的時間很少,閒話家常的次數,真是屈指 可數。
母親的私人空閒較多,與我們一家四口相敘的時間亦較長。閒時她喜歡與她兩個小孫講我兒時舊事。一九八一年我的兒子滿月那天,父 母和姊姊一家從台灣來港,真是熱鬧極了。 母親顯得份外高興。自此以後, 母親每年總有四、五個月住在我家,弄孫為樂。在過去的三 十多年裏,我因讀書或工作關係,連續住滿一個月或以上的城市有廣州、澳門、香港、美國的紐約、澳洲的布利斯班、菲律賓的馬尼拉、印 尼的雅加達、加拿大的溫哥華和愛爾蘭的科克,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亦認識一些,但一位這樣完全忘我的 母親卻不多見。她對孫兒真摯的 愛,贏得了他們的愛戴和懷念。猶記得我十一歲那年,與 母親來港與 父親團敘, 母親隨 父親學佛,每天念經修法,她常常說:在廣 州時,她求佛加持,希望能早日來港與 父親團敘。現在已一無所求,念經是為兒孫祈福。從不少事例中,都可看到她那無私的愛。
一九七三年,我從美國回香港工作。收到薪資的頭一天,很高興,將它交給了 母親。 母親將一半給我作零用。那時,我的月薪是一 千美元,折合港幣五千元,五千元的一半已是一相當不錯的數目。幾年後,到結婚時,才發覺平時揮霍太多,積蓄竟無法支付結婚酒席所需 的費用,因此想取消設宴這一俗例。 母親說:你以前每月交給我的錢,我已代你儲下來,留待你結婚之用。現在,翻閱婚宴時我拍下的照 片,看見當時的歡樂情景,便禁不住想起 母親。婚後, 母親說:「你已有了自己的家,每月的薪金,不必再交給我了。」自此以後,她 祇接受象徵式的零用錢。
母親出生於大家庭。她祖母去世時,國父孫中山先生亦參與扶靈。 母親年青時,是一活躍、裝扮入時的摩登女士。她受過良好的教育 ,畢業於師範學院。婚前,在廣州的財政廳任職,婚後,曾任校長。自避居香港後,家庭經濟拮据異常,幸好 母親持家有道,一日三餐從 未間斷。我們出來工作後,家庭收入有所改善, 母親理應可以買些喜愛的飾物,尋回部份往日的影子。可是,我們給她的零用錢,除了用 來請我們外出晚飯和購物給孫兒外,餘下的便統統存放在銀行裏。她日常穿帶的,不少是我出門公幹或旅行順道帶回來的廉價飾物。約十年 前,她有萬多元港幣存在我處,我代她投資,賺了約七、八倍的利潤(這是她個人的福報),對她來說,那是一筆可觀的收入。我提議她用 來買些較像樣的金飾。她雖然很高興,但還是把錢存在子女處,分毫不動。孔子說:「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經過一段漫長的窮困日子, 生活開始穩定下來,本來正好享樂人生。得到這意外之財,更可說是天公美意。 母親雖然很喜愛穿戴珠寶飾物,但仍然緊守孔子的戒條。 這種無欲無求的品格與情操。又豈能不令人肅然起敬!一九九四年,她離開我們的時候,不見留下任何新的飾物。她的銀行存款,除了身後 開支,竟尚有餘款。一個對物質無求、無私忘我的 母親,又怎能不令人懷念!
母親溫文儒雅,不愛串門子。雖處於逆境亦能泰然視之,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從故鄉回廣州的五、六年裏,她身兼父母二職,歷盡艱 辛,但在我的記憶中,她從未發過脾氣,更不會大聲罵人。無論多委屈,都默默承受,絕不委過他人。無論我犯了什麼過失,她祇是好言相 勸。家中事無大小,都不需我們操勞。雖然自我六歲起,家中已一貧如洗,但姊姊和我,在家中仍恍如小姐、少爺,肚餓祇需張口,家中細 活,全不用我們做。直至我二十多歲,往紐約念研究院時,才開始學煮飯、燒水和釘補破衣襪。
母親從來沒有期望我成就大事業。一個深受時代劇變創傷,體驗到「富貴如浮雲」的人,可能已沒有了對兒女「成龍成鳳」的渴望。不 過,我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開始鼓勵我立志上大學,讀一專門學科,工程師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職業目標。「切勿從政」是她對兒子最深 切的期望-- 父親在我們姊弟年幼時,正因從政,被逼遠走他鄉,給 母親留下了一個難以磨滅的陰影。因此,我念書從沒有受到甚麼壓 力。記得念小學五年級的一個晚上, 母親坐在床沿,為我溫習翌日大考的科目,我則臥在床上回答她的問題。問題沒有答完,我便往尋周 公去了。 母親沒法,祇好為我蓋上被子,讓我尋一個甜蜜的美夢。人生如夢,或許真的不應過份執著。
上中學後,我溫習功課,已無需 母親協助。某年暑假, 祖父寫了一些詩寄給我們。為了使子女能讀 祖父的文章, 父親決心抽出 多個週末,教授我們中國文學--從古風到絕律,從平仄到押韻,按部就班;古文則以《古文評註》為課本,由《左傳》講起。當然,少不 了要講解 祖父用駢文寫的《第二庚子自述駢言》。文章一開始,便令人唏噓不已:「生科舉時代,不能由科舉出身,作文章工夫,那得有 文章名世。則以小時了了,惟日孳孳。陸士龍敢詡才多,陳太邱實緣愛博。….」文章引用典故甚多,而我又受資質所限,少時 父親雖然解釋詳盡,現在重讀,卻已忘記八九,想來實在令人氣餒。
父親文思敏捷,博聞強記,古典文學知識博大而深厚。他教書時,往往隨口背來,每遇典故,必詳細解釋如數家珍,於文章義理,則甄 析纖微,發人深省。例如講《左傳》「鄭伯克段于鄢」時,詳細解釋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作者的刻意描述與伏筆,使我們得以明瞭「遂為母 子如初」的真意,洞悉世間貪瞋癡之為害--雖同屬母子,親情亦有多寡之分。 父親的耳提面命,引發了我學中文的興趣,亦使我深受儒 家思想的影響。可惜我好逸惡勞,未能多下功夫,令致今天有讀 父親遺詩而不能盡明的悲嘆。
少年時, 父親與朋友茗茶,常帶我同往。世叔伯中,亦有民國時官至師長、軍長、省長,或曾雄據一方或曾富甲一地的人士,可惜時 移世易,富貴不再。亦有文人雅士,談古論今,真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使我從中汲取不少待人接物的道理。 父親對我交友 亦相當重視,常說「觀其友可知其人」。我念中學時, 父親鼓勵我邀請好朋友回家,以便觀察,免得我誤交損友。 父親也常跟我們談立 身處世的道理,要我們以「聰明難,聰明而糊塗更難。」為座右銘,又反覆教導我們不應「為五斗米折腰」,要有「不食嗟來食」的骨氣。 父親一生秉承 祖父讀書人的風骨,為官清廉,甘於淡泊。避居香港後,在艱苦的歲月中,仍能貧賤不移,堅守本份,使人不禁想起孔子 對顏淵的稱讚:「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父親排除萬難,努力學習佛法的毅力,也實在令人折服。
父親窮畢生的精力,弘揚佛法而不謀名利。勞苦奔波,心力交瘁,卻永不言倦。作為兒子的我,竟不能分擔片憂,每思及此,不禁戚然 神傷,默然背誦 父親所教之「蓼莪」古詩: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復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