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歷歷 孺慕深深

往事歷歷 孺慕深深

劉印連/文

轉載自《知報廬文稿漫存》

每次想及父親,總記得他曾嚴厲的督促我讀書習作。而他老人家往往不拘詩文聯句,總是一揮而就,從未見他搜索枯腸的窘態;所以我最肯定他是一位典型的「全才」文士,更欽佩他的學養才氣。其實私心也明白,中年以後的父親,潛心佛境、悟道修行,弘法利生,開啟子弟,往往自貶文章不足以壽世,但也慚愧作子女的恐怕一輩子也寫不出多少他認可的糟粕之作。

我自婚後,忙於操持家務,教養兒女,更無暇多讀書。但到底是師大國文系畢業,父親偶而還是會和我談些詩文、或賜我墨寶。所以那天他手裏拿着一本線裝書說:「這世間的東西,身外物,就給你吧。」沒有叫我要好好的珍藏,沒有任何的交代。我就輕鬆的接過來,隨手翻看,都是他手寫的,不同時期年代的作品,有詩詞、燈謎、賀聯、挽聯、文章等。我順手在書上加注頁數,以方便偶然翻閱。有不懂的,碰巧父親來台北弘法,也會問問。如此又過了很多年,當時也有做筆記的,只是事隔多年,又經數次搬家,都遺失了。

父親的一生,常看到他伏案疾書,都過八十了,視力已大不如前,總是戴上老花鏡,再加放大鏡來看書寫作,絕不肯稍為鬆懈;如同他半夜修法靜坐一樣,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對世間、對有情,他充滿了愛,都是寫作的源泉。所以當時我以為他會再給我其他作品的,怎會想到這《知報廬文稿漫存》竟是他唯一的一本呢?這記錄著他在世間的種種遭遇,是他的心血所在!可惜在父親走後,我才慢慢的警覺到,但為時已晚了。現在連五叔父也走了,書中不同的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他的苦、他的樂,他的艱辛感慨及當時的處境等,也難有答案了。

父親出身在一個頗為複雜的大家庭。祖父劉乃勛,字少弼,因於一九一六年在廣州城北周家巷,買地三畝餘,建一廬,故自號一廬主人。祖父一生清廉,在清朝時雖游幕數十年,未曾置田產。祖父詩:「傳食諸侯客,從無作孽錢,只存環堵室,未置一坵田。羽換宮移日,鐘鳴漏盡天。驕人貧賤骨,贏得長官憐。」父親一生窮而不貪不求,也是受先輩影響吧。

父親在親(三)祖母往生十四年後,曾作〈忌日憶母〉以示哀思。父是時三十二歲,大概是一九四六年。祖母出生在觀世音菩薩誕辰的第二天,也許就是性情純孝的父親學佛的因緣吧。文中提及因抗日戰爭避難連縣,人多租屋不易。(祖父文章中也有:「連賃廡維艱,居停恒借端逐客。」之嘆!)故在郊外八榕井畔,佃地畝餘,建屋暫住,全家以種菜維生。祖父當年五十九歲,已沒有工作了,本來沒有田地,也有一些積蓄的,因聽從友人鄧幫誠的建議,將錢買穀後借給農人,可春借秋還,屆時還穀,借一還二,不想借易還難,又聽說該人準備賣子還債。祖父不忍心,免其還款。(在祖父一廬文詩聯選中的劉乃勛八十自傳提及)家中妻妾子女、食指浩繁,而第八、十一兩位姑姊,第九、十、十二,三位叔父陸續誕生。大伯父當時遠在家鄉教書,收入微薄。二伯父早逝,三姑母已外嫁了,不幸三姑丈在抗戰時殉難(見〈挽李樂山姊婿〉)。父親只有二十八歲,排行第四,但所有艱困都得去承擔面對。除了生活迫人外,家中也似乎並不平靜,二姻親為何人?是否在〈臆挽陳竹意表姊〉中的陳竹意表姨母?及〈挽改姊〉、〈再挽改姊〉所提及的改姑母?怎會一死一回家、存亡尚未卜?其時較年輕的五叔父也出了狀況、又是為了什麼?令人費解。

連縣地僻寒冷,不似我們的家鄉東莞。一九四一年舉家避難連縣,其後我出生、早產,只有三磅,且在淒風苦雪的十二月,故取名印連,紀念連縣的苦日子。我是佛教徒,又是女子,所以名字常給寫成蓮花的蓮。巧在臘八日出生,故父親笑我不聞佛法。在連縣的日子,父作著墨甚多,如〈涼薄〉、〈連州窮居雜感〉都是。舍弟可復出生時,父親好像突然舒了一口氣,滿懷喜悅,預期抗日戰爭要結束了,所以取名可復,可以光復了。且看他的〈復兒彌月自書聯〉及〈聞日本投降喜賦二律〉,真是喜形於色。

無論遇到什麼逆境,父親總能自在以對;從未見他有一蹶不振、沮喪消沈的時候。他會用寫作去舒解他的情緒,也常告訴我們,那是為他消業障,還過去生中的債。但對戒殺生一事,則十分堅持。早年我們住在九龍的九華徑新村,回家要走一條長長的小徑。屋子前面有一大片稻田和菜地。早晚都可以聽到鳥語蛙鳴,蝴蝶、蜻蜓在芳草花間飛舞,夏日無雨之夜,更是流螢處處,閃閃生輝。小徑上也常見到給弄死、踏死了的小生物,父親見了每每很痛心的說:「我們人類蓋大廈、建橋築路,佔用了其他有情的生活空間,不知道去感恩、去愛護,還濫殺生!它們死時很痛苦,會生憎恨心,因而下地獄,我們也會受因果之報。」所以他一再叮嚀在回家的路上,要小心不要踏到無辜的有情;當然更不能為了口腹之欲去殺生,要給自己積福。

那陣子,他開始免費的開班授課,想把國學傳下來。我當時也猜不透,都夠累了,這何苦來哉?他精選了兩位他的學生,一位弟子、一位鄰居,他們已經成年,都已出社會工作了,不同的只有正在讀高一的我、和初三的舍弟共六人。每星期六晚飯後上課。父親同時聲明,每次上課必得交功課,不可遲到早退,不可無故缺席,子女也不例外。當然偶爾他也會請假的,那時我也是不長進,一聽說不用上課,就開心得很;因為他恨鐵不成鋼,常給罵得滿頭包。其實我是喜歡聽課的,因為他典故俗語,信手拈來是趣味橫生,且見解獨到。就是怕交功課。只有那麼一回,我作了一首七言絕句〈野趣〉:「綠秧遍野發新芽,歷亂畦邊滿菜花。讀罷陶詩猶有興,緩緩漫步到田家。」父親很高興,說這首詩平仄押韻都沒有錯,有些詩意了,以後要多用功,所以至今我還記得。

父親把〈秋風憶內〉放在書中首頁的第一首,是表示對母親衷心的感謝與愧疚。母親當年讀洋學堂,曾做過代校長,也在政府部門做過電報翻譯、寫得一手好字,是當時的才女。自嫁入劉家,父親為了生計奔波,留下個性溫良、嬌小嫋娜的母親獨自持家,她也不辭勞苦,任勞任怨去做父親背後的那個小女人。八姑姊曾經說過:「四哥很奇怪,常將四嫂留在家裏,而大哥無論去那裡都帶着大嫂呢。」

光陰荏苒,一去十七載,感事懷人,點點滴滴,追思無限!謹以此小序,略表心聲,但願赤誠天鑑。